落在尘世
《老房子》是阿来1986年12月11日(这个时间虽多次考证仍无法确认)完成于马尔康的短篇小说。它顺着人物失而复得的意识流,流荡出一个男子卑微的人生,以及一条隐蔽的传统–不是表面上的少数民族风俗,而是东方精神生活的传统。《老房子》为我呈现出的,是一种不无宗教精神的世俗生活的传奇,也通过某种不无可能性的爱,映射出现实人生的凉薄与无为。
土司的门房一百零八岁时,死而复生,又被大地唤醒。在人们的话语中,他便是那个因情而死的门房,人们不知道他死而复生。在传说中,土司的门房害了相思病。他的死是为了土司太太,他的活是为了读者。作者让他活过来,为我们讲述自己的人生。
永远被女人纠缠的男人。他永远为他人而活。他的世界里没有亲人,只有女主人,那个在他眼里身份十分高贵的美丽女人。土司太太被遗弃,被外来的兵强奸,太太对他说:“有了的娃娃是你的娃娃。”门房内心感到光荣。
他忠诚地守着太太,看着她在别的男人怀抱里打滚。太太生第二个野孩子的时候死了,他也死了。但是最后仍然由他来给我们讲这个故事。
“他曾在八十六岁上梦见自己和太太交合。”
第二次难产太太至死也没说:“是你的娃娃。”他于是对自己追问起来并且自己回答:“是我的娃娃。”
这个故事有些无法破解的神秘感。一旦有所发现则令人十分自得。
语言像天上的白云一样优美诗意,又富于乌云般的暗示和象征。
“地板上满是过去日子的灰烬。”
“老房子仍像一个骨质疏松的梦境一样静静耸立。”
“那具军官的骷髅向他切齿微笑。”
土司的门房所感知的爱情是实实在在的,从他对于声音与色彩的敏锐感觉中。作者用自己的想象为读者进行了转述。我相信那些暗示感情的文字里,有门房曾经年轻有力的心脏的跳动,更有作者训练有素、不由自主的推敲。
太太被军官强奸时,门房注意地听着,“居然传来女人纵情的呻吟”。这是个复杂叙事的结果。作者是在退出道德的框框之后,还原人物不无嫉妒的感情真相,还是在情节进行中适度合理地夸张呢?这真的很难说。但是这种入木三分、恰到好处的表述,使我们看到,土司门房的主观感受足以表露他的内心欲望和感情倾向。
哪怕一个强盗,一个稍有身份的强盗,也可以配得上他心目中的高贵女主人,而他自己始终是个可悲的奴才。太太不喜欢奴才,一个女人哪怕什么都失去了,她还愚蠢地保住她的骄傲。“她强撑起身子不让奴才叹息主子的命运。”她孤寂的死证明,她是永远被男人懈怠的女人。被抛弃的女主人是没有地位的,她自己尚且不顾惜自己,然而爱她的那个人,她的门房,却奉她若神明。
这种不对等的爱情,让我想起大学里读过的另一个名家作品,贾平凹的《五魁》。大约是有一个十分威猛的脚夫五魁,怀着对天仙般的少奶奶的爱慕,爱女人又极尊重女人,对她十分同情和仗义,可谓义薄云天,但是不敢占有她,当发现女人与一条公狗相好时,他起了嫉妒的心,杀了这条狗,使女人羞忿得投崖而死。于是他做了强盗抢来十一个女人做压寨夫人。贾氏的故事非常有传奇色彩,又让人感觉到入骨的凄凉,令人匪夷所思。
《老房子》诗意地含蓄着。在小说中,作者似乎在努力维护人性的纯粹与复杂,人物行为绝没有变态的意味,但是读者所见的周围一切,都是死寂之中不为人知的情感喧嚣。《老房子》的显在之意,也是对于传统道德与生命价值的反思吧!
(2011-4-21)
伤心的鱼
重读阿来小说,我发现了一个写作的秘密,那就是文字的节奏。诗意和唯美的特点,首先来源于作者的感情和认知,基于对故事情感的充分分解,像蚯蚓对于泥土的分解,使自己被适合身心需要的松软泥湿包围,他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故事中陶醉,在自己的文字里跳舞或者歌唱呢!作者在小说里犹如上帝,他知道人类灵魂的每一道沟壑,肌肤的每一线纹理。
阿来的故事节奏有点异样:慢节奏。有倒溯般的时间感,也有浮雕般的空间感,仿如感情独白的从容陈述。我看他好像也不是个喜欢快节奏的人。我曾经远远见过他,开会的时候也曾坐在他身边,或者面对面。我始终对他有种敬畏之心,他就像水中不动的冰山,我像是一只从不同角度感受这座冰山的捕鲸船。我读他的小说,是在向他所在的文学想象的大海,索取我的所需,大海仿佛是他的所有。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,我为什么去他的世界里寻找呢。我就像他那个短篇小说《鱼》中的钓者的同伴,因为了解到钓者没有钓鱼的经验而拒绝与之为伍。他的小说自然是我理智的选择。而且富于理智的现实选择不会导致小说中那样的戏剧性:那毫无经验的钓者却因为意外地钓到很多鱼,而欲罢不能,甚至开始仇恨那些做梦一样咬钩的鱼。但我渴望这样的戏剧性,也许这样的戏剧性正是小说好看的原因,也是生活可以忍耐的原因。我渴望像小说中的幸运者,那个从未有过经验的钓者,一旦有了大胆尝试的行动,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收获成果。
我奇怪的是为什么,阿来能发现那样一种骨头里的泡泡:爱情或者悲伤。鱼什么也没有说,可是他说鱼的时候,他说出了自己和鱼的心声。他把自己放在鱼的生命体验中,没有挣扎,没有拯救,没有获释,这些鱼从常规的秩序里,从钓竿,从水潭,从草丛,从鱼篓,进入餐桌。没有谁会为这样的秩序心痛。但我听见了钓者心碎的声音。
应当是常读常新的故事。我没有曾经读过这篇《鱼》的印象。那它就是我接触到的新鲜的故事。
“许多鱼从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来从容赴死,确实让人感到有种阴谋的味道。”
词语是死的,可是语境是活的,是语境赋予词语以思想力量。阿来小说中这句话颇有点书生气,如果用我所听到过的评论家的话说,有一点教师体文章的匠气,说得好听点是所谓学者气质。但我有我的固执,我会说,试问那些评论家都做了些什么呢,难道他们抱着内心蛛丝一样多的禁忌,还能写出这样富于生气的句子吗?退一步说,哪有什么完美的作品呢。鲁迅先生的《药》,叶圣陶的《夜》,评论家都说,是从思想到生活的作品,但那是多么富于想象力的生活啊,不是也很饱满的生活吗?
阿来这句话让我失笑了。如此有趣的《鱼》:钓者被自己钓上来的鱼压得喘不过气来,甚至还痛哭了一场。一个没有钓过鱼的人,钓到了许多似乎是在深水里准备冬眠而变得麻木的鱼:将冬眠吧,却又咬钩,前赴后继地咬钩。它们没有察觉诱饵的危险,是因为它们没有机心,没有智能,没有感情,还是因为它们没有见识过杀戮?它们的无辜,使钓鱼的人痛心疾首,而又不能自已,仿佛要把夺命恶魔的形象扮演下去,让自己成为一个众人眼中的正常人,一个同伴眼中冲破禁忌挑战自我的胜利者。
《鱼》中的同伴问”我“一个问题:你钓过鱼吗?“我”说:没有。他恨恨地扔下钓竿:我以为你钓过的,不然我才不跟你一组呢。说完他就和另一组打猎,熏树獭去了。“我”像一个先知,冷眼看他们在那里瞎忙活,又是挖又是烟,但离树獭只是越来越远罢了。经验是个要命的东西。没有经验的人,是不可能捉住树獭的。然而同样是没有经验的人,却在往水潭里扔下钓钩之后,势不可挡地收获了一坝子的鱼。
它们怎么可以这样自暴自弃?——我听见了钓者“我”的心声,他一定对上钩的鱼充满了愤怒。
一切都像是对钓者经验的讽刺。那些鱼落到草丛里,轻轻一跃就可以回到水中,但它们却像被麻醉了一样,完全没有挣扎的动作。它们似乎不知道危险,连死都从容不迫。在水里就在水里呼吸,在草地上就向着暴雨赐给的点滴呼吸。生命难免会处于一种无知或者麻木的状态,但是当有刺的钩子进入喉咙的时候,那些鱼却什么都意识不到吗!它们的从容赴死让钓者寒噤。
鞭炮声炸开,冬天早上七点。高亢的音乐–洒水车的短调–这样恶俗的东西,甚至都要了你懵懂初恋的命。你能够想象一个人的心里有多少怪念头吗?不要让人失望伤心。但你有令人欢乐的力量吗?
但是,梦有令人欢乐的力量吗?想起刚才的梦里,酒瓶碎了。半瓶红酒,母亲拿一个塑料壶,装进一些水,混合一壶酒。我把它放在一家街上的店里,店有羽绒服卖。我不敢说梦就是小说,但我确实害怕那些比小说更有象征意义的梦。这个梦要变成一个小说,在阿来这么善于写“无事的悲剧”的小说家也不是难事。我懂得观念先行,中国的小说讲究的是思想性第一,可是情感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。要将这个梦变成作品的话,我的立意倾向于此:玫瑰色的理想破碎了,而生活依旧太平。但这样一来,故事就太平庸了。这个梦的起源我记得,好像来自我生活中的不满足。高明一点的立意或许是这样:生活在别处,我们一直想用生活兑换理想,用实兑换虚。
我蓦地想到那些鱼儿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挣扎:因为它们伤心。
(2015,2,26)
啜饮,抑或咏叹
诗人笔下的想象所迷的时候,我知道有种超脱的力量,神秘地充斥于这片行走空间,并且首先充满了我的头脑。这力量源自铺天盖地的大自然的宁静,还有与之呼应的,忽然席卷而来的源自心底的激情。
那时我走在河滩里,林木茂密,而书里槐香四溢,私欲彰显–享受孤独是人类最大的私欲,要是有人失去了享受孤独的能力,也便失去了享受回忆的能力。反之,置身于复杂情境太久的人往往会有点歇斯底里。孤独这杯醇酒,有闲者才能享用,无用者才能品味。孤独中酝酿的,是情感之醇酒。
那时我读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。一个从森林迁徙到城市的老人,寄居在十六块嗒嗒震响的玻璃房子里:这是儿子为他安排的一个停车场的岗亭。阿来在短篇小说《槐花》里写到老猎人半夜里醒来,闻到了浓烈的槐花香。
现在,桌子上有一本青苔色封面的书《阿坝阿来》,这书里面就有我秘密的珍稀《槐花》。故事令我着迷的,不是后面部分出现的物质和精神意义上的槐花饼,而是开篇部分老人那些渗透了淡淡忧郁的想象,就是老人醒来时岗亭里的情景描写。诗人出身的小说家阿来,笔调之优雅,情感之饱满,在全文中并没有偏疏,但我却一直忘不了那个开篇:在那里,诗人仅仅以一种个人化的形容,就把我内心潮水般汹涌的幸福陶醉,变成了淹没自己灵魂的汪洋大海,幸福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,扑面而来,使我到了无路可退、无法抗拒的地步–剩下的只有头脑的晕眩或者灵魂的颤栗。
在身上转动着的忽拉圈,忽然滑到了我的手里。轻音乐《巴比伦河》的沧桑与优美,从歌者浑厚的嗓音抵达我的内心,敲出我灵魂的浪漫记忆。
我拿起这本书,翻到《槐花》。找到一个动词:啜饮。
先紧张地浏览几遍,想要找到曾经使我感到幸福的晕眩的文字,一个词或者一个比喻句。那个词,必然是“啜饮”,但是真的有个比喻句吗?怎么可能没有?这样仅凭一个平常不过的词语“啜饮”,怎么能将一个幸福的晕眩,如此深刻地烙印在我的心上,使我经年不忘?又冲动地去找《尘埃飞扬》–另一个版本的阿来的短篇小说集,翻开《槐花》,内容同样。甚至又翻出最早买来的版本《旧年的血迹》。……我过去从来没有意识到,家中居然有了不同时期买下的阿来短篇小说集的三种版本。这种孩子气举动的结果当然可以想象,前两本书里的《槐花》内容完全一致,都没有那个我记忆里应当有的关于“啜饮”的比喻句。
“啜饮往事……幽深的倒悬的杯子”。开篇部分有的只是这样两个关键的短语。
“你有这样的啜饮往事的杯子么?”我心里不禁生出这样的疑问。
这样两个短语–“啜饮往事”和“倒悬的杯子”,在原文隔了好几行,意思却明显关联,它们靠着我的想象,牢牢地关联在一起,给我一种巨大的冲击,再一次使我晕眩,使我幸福,它们无以言喻的美感,把一种无法言传的情意带到我的心上。
“当他关了灯,仰躺在床上,岗亭的顶尖就成了一只幽深的倒悬的杯子,里面斟满往事气味的杯子。他总是平静而又小心地啜饮。”
当你读到这摆在面前的句子,你就会知道,凭着一块岩石建立一座城堡,就像凭着一句诗征服一颗心,那个人只能是像阿来这样曾与大地命运相连的诗人。
我的眼睛选出这样的句子,是因为我的心体会到了故事里老人的软弱。“往事气味”几个字所隐含的杀伤力,对一个孤独的人是不可估量的。在槐花面前,在田园生活的往事面前,他眼前遍设栅栏的现实生活,反倒是一种可以通过幻想而超脱的虚拟的生活。他独自在夜里醒来,品味不知何来的浓郁的槐花香–槐花香就是往事的气味–回到田园记忆,回到散发着树木、泥土气味的森林的独立王国。
还有“平静而又小心地啜饮”!且不说“啜饮”这个词(这个词–啜饮–小说中的这个人物是不会使用它的)阿来用在一个老猎人身上,是不是太过奢侈,就是那个“平静而又小心”的姿态,我也能一下子读出来,那必然是作家阿来自己的姿态。当作家用作品中人物的口吻,来表达自己心境的时候,我们怎么会读不出那双重的喟叹?如果说,作家代替人物选择语言是一种“失误”的话,那么呈现在文学史上的“正确”作品里,有几个人的语言脱得了寒伧?奥秘在哪里?叙述语言完全可以自由表达,可以渗透人物内心,作家与人物可以“灵魂交互”。
“张承辉博客” 阿来短篇小说读后感 – 读书笔记 https://www.zhangchenghui.com/44492